认识高云很久了,就觉着这名字好,想起古人说到线条时的四个字:“高古游 丝”,那大概就是对高高秋空中漫舒漫卷的云丝的诗意遐瞩吧。
1984年,《罗伦赶考》获得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金奖,年轻的高云凭几根如水如云的白描线条,艺惊天下,让人见识到中国画白描线条的艺术感染力和表现力。高云也因《 罗伦赶考 》而没有辜负父母给取的这个好名字,中国美术界也因此记住了这个天赋极高的青年画家。
《罗伦赶考》有两幅画面亟为人所称道。
一幅是描写捡到金镯后的罗伦急欲返回的场景。罗伦牵马疾行的背影令人印象深刻,虽没有他的正面,看不见其焦虑的表情,但披风的几根线条却完美地传达出罗伦的心情。
另一幅是描写失金镯的少妇在闺中簪发的情景,还是一个侧背影,看不见她的脸,但高举的玉臂,尤其是从肩膀上垂直滑落的衣袖,如两道瀑布,任性而纵情地冲向地面,传达出令人艳想的太多信息。
这就是高云的本事,这本事似乎是学自京剧表演艺术,高明的演员总是通过衣袖、胡须、雉翎的抖动来传达内心的情感,而且,那些抖动的衣、须、翎在翻转中变化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造型和线条,韵律和节奏不仅愉悦观众的感官,而且挑动观众的神经,让观众大呼过瘾,这才是艺术!因为它让形式语言转移和升华了观众的关注。高云的线条就有这样的魅力。
这种魅力一再闪现在他的画中。
比如《了无一点尘凡气》。高云一定是先读到了宋人蔡伸的《踏莎行》:“玉质孤高,天姿明慧。了无一点尘凡气。白莲空殿锁幽芳,亭亭独占秋光里。”是写白莲,也是写人,一位宋人眼中孤高明慧的幽芳女子。高云想要画出这样一位女子,抽象、超然,不属于任何一个时代,几乎就是一位拔尘绝世的女神。
高云再次祭出他的撒手锏——他又画了一个翩翩离去的背影,而且只是半个,就在这位女子即将走出画面的刹那,她蓦然回首,让观众看到了她俯首低眉的侧脸 :那是一张与通身缟白一样干净的素颜,发无簪缨,脸无脂粉,素面朝天,天然模样。一袭白色的素罗裙,半隐半显出胴体的娇媚; 从右侧向左下纷纷飘落的衣纹,如风中柳丝,一条条,一组组,婀娜多姿,顾盼生情。“ 其形也,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。”“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。”陈思王曹植《洛神赋》中的词句,我以为也是高云塑造其笔下女神的文学依据之一。高云通过《了无一点尘凡气》再次展现了白描线条高雅脱俗的美学气质,事实上,画面上这些半透明的有如玉质的淡墨线条,可能比那张精心刻画的侧脸和相当写实的五官,还要精准地表达了蔡伸词句的意思——“ 玉质孤高,天姿明慧。了无一点尘凡气。”这些抽象的线条的精神品位,似乎尚在那张过于写实的侧脸之上。
我个人还很欣赏《江南好》。这是一张很大的水墨人物画,画中的三个女子像生活中真实的人物一般高挑挺拔。这是三个现代女性,身着素白的曳地裙,手持江南丝竹管弦乐器。从她们全神贯注的目光判断,她们是正在观看台上表演,一俟结束,便上台演奏。这样专注的眼神让人想到孔子的话:“思无邪。”我想, 这才是高云真正想要表达的东西。“ 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。”可以是吴山点点,烟雨楼台 ;还可以是丝竹管弦,秦淮佳丽。但高云却从这样的古人俗套中跳脱出来,给予江南一个新的解读。在高云笔下,这是一个湿润氤氲的水墨江南,所以他用淡墨层层积染并刻意留下水花水渍的肌理,来渲染整个画面的底色——这是江南的人文基调。在这水墨底色之上,衬托出柔润的肤色和素洁的衣裙,三位乐女亭亭玉立,圣洁而有光辉,裙裾的衣纹线条,像春天的雨丝,淅淅沥沥,柔情缱绻,把人们带入江南的雨巷,遇见叫卖杏花的姑娘——这是江南的诗意风情。素洁、温婉、柔丽、文气——这就是江南的风雅,这风雅因精神的专注而思无邪。
总体写实并以具象的精微刻画来细腻地表现人物的精神气质,是高云绘画的基本特点,但他更善于用白描线条来抒情表意,用线条的质性来言说更隐秘的信息,烘托气氛,营造意境,表达温文尔雅的文人气质,并呈现出对秩序、平衡、完美、中和等美学品质的良好素养。高云的绘画,题材良善,构图平正,色调雅洁,线条温和,意境优美,性情从容,气质冲淡,从里到外,都透着与生俱来的绅士风度,始终保持同自然和社会的友好态度和对美好事物的灵敏之心,人畜无害,与人为善,有君子之风,故人乐与之交游。
这样品格的人,这样品质的画,当然会受到作为公共艺术和国家文化名片的邮票设计界的青睐。
1987年,创作发行《纪念徐霞客诞生四百周年》邮票,共三枚,获全国最佳邮票评选最佳邮票奖;
2003年,创作发行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,共五枚,及首日封,小本票,在第十届国际政府间邮票印制业者大会(波兰)上获最佳创新奖;
2007年,创作发行《京剧生角》,共六枚;
2011年,创作发行《儒林外史》(与沈宁合作),共六枚;
2012年,创作发行《宋词》,共六枚,获全国最佳邮票评选优秀邮票奖;
2013年,创作发行《中国古代文学家·三》,共四枚;
2015年,创作发行《中国古代文学家·四》,共六枚;
还在2015年应约为国家税务总局创作《中国古代税收思想家》(与王虎鸣合作)税票,共九枚。
2017年,为配合一带一路建设,创作发行《张骞》,一套两枚,小型张一枚。
2018年,创作发行《诗经》特种邮票,共六枚。
通观高云创作的邮票和税票,以古代人物居多,而这恰恰是高云所长。对于有学者气质和修养的他,深入历史文献和古代文学,深入古代人物的精神世界,揣摩他们的性格和行为举止,无疑是一件既有挑战性又有趣味性的工作。同时,如何在方寸之地画出人物和环境,“致广大而尽精微”并尽可能发挥自己线描的特长和用色的典雅,在保持绘画性的同时兼顾邮票设计的装饰性和工艺性,让专家满意,群众鼓掌,集邮者着迷,确实是一件不容易也不简单的工作。同自己独立作画不同的是,邮票设计创作是一件乙方的工作,要尽量满足甲方的设计要求,接受甲方的修改意见,善于同邮票设计的主管方博弈,还要同工艺方协调,尊重邮票设计工艺师的建议,共同完善完成一枚通邮天下的邮票,这要求画家还要有良好的协商与合作能力。高云恰恰在所有这些方面几乎都是不二人选,所以,尝到了甜头的邮票设计部门便像找到了一座金矿一样,同高云建立了长期友好有效的合作关系,高云成了中国邮票设计的香饽饽。
高云的邮票创作,以爽利飘逸的线条为骨架,甚至可以纯用白描支撑画面,格调高古,如《中国古代税收思想家》那套九枚的税票。
当然,毕竟是公众艺术,邮票色彩稿如何既通俗受人喜爱,又高雅而富文人气息,是高云必须要兼顾的,六枚一套的《宋词》堪称典范。人物是精细的工笔,而环境略带小写意,色调淡雅而略呈灰调,同时兼顾和采用了工笔、院体、文人三种绘画的手法和格调,而又融合统一,不露痕迹。与竖排版的线装书式宋词相搭配,显得非常古雅,又非常典丽,既有绘画性,又有书卷气,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,把宋词这种文人创作而又通俗流行的古典文学形态表现得入木三分,当然会获得全国最佳邮票评奖的优秀邮票奖。
相较于《宋词》的典雅,《儒林外史》(与沈宁合作)六枚邮票的绘画设计就要通俗多了。因为《儒林外史》是小说,故事性强,所以这套邮票也就选取了六个最有戏剧性的情节来组织画面,这对于有过丰富的连环画创作经验的高云来说,是小菜一碟。因此,就出现了中国邮票史上最有情节性的邮票画面,如《范进中举》和《两根灯草》。敷色也很绚丽,甚至从民间年画和版画中借鉴了以红与绿为主色调的做法,颜色非常悦目。虽然是工笔线条勾勒,但色彩没有用平涂法,而是用了老百姓更喜爱的浓淡渲染法,显现出立体层次,更为写实,也更为通俗。
高云的邮票创作首秀是《纪念徐霞客诞生四百周年》,他把三枚邮票当作 一个整体构图来考虑,既照顾到每一枚的独立性,又将三枚连贯起来,表现徐霞客在千山万岭中旅行跋涉的不同身影,自左至右分别以立像、坐像、远行像形成梯度构图,且以朱衣、白衣、蓝衣三种服色标示出不同的季节。环境上,又分别将徐霞客置于林间、洞穴、山巅,表现其旅行线路复杂而丰富的地理特色。绘画语言上,爽利劲挺的线条表现出坚毅果决的阳刚之气,对徐霞客的性格是很好的艺术表达。平涂加渲染的设色,上追唐代二李,极为高古,又富装饰意味,艺术味道浓郁,是一套雅俗共赏的优秀邮票,难怪一出现就夺人眼球,并获得全国邮票评奖最佳邮票设计奖。
我个人认为,《宋词》《儒林外史》《纪念徐霞客诞生四百周年》三套邮票,分别代表着高云邮票创作设计的三种追求:雅、俗、雅俗共赏。这也是由于题材的不同属性所决定的。由此可知,高云在参与邮票设计这样的公共艺术时,是能够反复考量创作对象的内涵,并选取最能适合其气质的艺术表达方式来完成创作的。他也具有这样的综合素质和表现能力。
中国古代诗人以云字为韵脚,写下许多美妙的诗句。如“青天无片云”(唐·李白),“荡胸生层云”(唐·杜甫),“方池半是云”(元·揭傒斯),“青山半屋云”(宋·林景熙),“荷卷一湖云”(清·王柏心),“远雁入寒云”(唐·郎士元),“花卧夜溪云”(明·林鸿),“千山红树万山云”(唐·方干),“ 山僧归入万重云”(宋·陆游),“胸蟠千古气凌云”(宋·尤袤)。想从这些诗句中撷一句转赠高云,觉得都好,又都不太妥帖。最后,找到了唐代诗人李商隐的《牡丹》诗中的一句:“欲书花叶寄朝云”,因为前面一句是:“我是梦中传彩笔”。
“我是梦中传彩笔,欲书花叶寄朝云”,是以为赠。
2019年4月27日于北京南
关于作者
王鲁湘
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,香港凤凰卫视高级策划、博士生导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