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汉代起,民间就流行祈求吉祥多福的风俗图画。从贵族的画像石、画像砖到民间的门神、窗花、纨扇、春联等都有表现。宋代开始有年画的记载,历代立轴画卷,晚清木刻,石印的“月份牌”,新闻报纸的插图、附图中都有大量表现。
唐代有在门户张贴门神神荼、郁垒和秦琼、尉迟恭的风俗。南朝宋时,陆探微开始画《捣衣图》;唐代韩滉有《田家风俗画》,五代李群的《孟说举鼎图》,北宋张择端的《清明上河图》,南宋时牟益画《捣衣图》卷,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;左建的《农家迎妇图》,朱光普的《村田乐事图》,苏汉臣的《货郎图》,李唐的《灸艾图》,元代赵孟頫有《斗茶图》。南宋临安流行一种“堂画”也被视作风俗画。清朝有除夕画雄鸡,吃八宝粥以期待“洪福齐天”的风俗。清末上海出现了“月份牌”年画《春牛图》《岁朝图》《婴戏图》《看花灯》等。
清末人吴友如曾绘《金陵功臣战绩图》,他是中国时事新闻、时事风俗画的开创者。光绪十年(1884)他在上海主绘《点石斋画报》,光绪十六年(1890)又创办《飞影阁画报》反映民俗风情。
今见冯宁作于乾隆五十九年(1794)的《金陵图》,原藏于故宫,冯宁奉敕恭仿宋院本《金陵图》,有鉴藏印:“乾隆御览之宝”“三希堂精鉴宝”“宜子孙”“石渠宝笈”“宝笈三编”“嘉庆御览之宝”“嘉庆鉴赏”“宣统御览之宝”。几经周转,今公之于众,真是淋漓痛快之事。
今见图中还绘有瓮城、狗、马、骆驼等景物,还有酿酒,手摇纺车,井中汲水,小儿为长辈捶背等生动场景。附带提一下:乾隆仿康熙六次南巡,从大运河南下,必到金陵。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时督理江宁织造,巡视两淮盐政。康熙五十年(1711)曹雪芹就诞生于织造府内。今后宰门香林寺(铁槛寺原型)曾有曹寅买和州、秣陵田的记事碑,今藏南京博物院。沿袭明代制度,清康熙、乾隆朝都设有“江宁织造”“苏州织造”和“杭州织造”。其中唯有“江宁织造”专职供奉皇室丝绸织物用品。织造府的另一任务是向皇帝按时密报江南的气候、风物和地方官员的行动。
与冯宁图同时,曹雪芹《石头记》(即《红楼梦》),开卷就描述金陵城内的风物。说“街东是宁国府,街西是荣国府,二宅相连,竟将大半条街占了。大门前虽冷落无人,隔着围墙一望,里面厅殿楼阁,也还都峥嵘轩峻。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,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。”冯宁《金陵图》和曹雪芹《红楼梦》,两者同时分别用图、文两种表现形式,给读者描述了宋朝时期、乾隆时代的金陵风情。“龙盘虎踞”“江南佳丽”,独一无二。
南京称“十朝故都”,从孙吴、东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、南唐、明、太平天国再到中华民国,计455年。洛阳建都十三朝共1300多年,西安建都十三朝计1098年,北京建都800多年。南京为都时期上只次于洛阳、西安、北京,长江流域则称第一。西晋末,左思《三都赋·吴都赋》叙述建业(南京)的情况是:“煮海为盐,采山铸钱。国税再熟之稻,乡贡八蚕之锦。”“水浮陆行,方舟结驷。唱棹转毂,昧旦永日。”“轻舆按辔以经隧,楼船举颿而过肆。”“戎车盈于石城,戈船掩乎江湖。”宋代《宋本方舆胜览》叙建康府为“衣冠萃止”“艺文儒术为盛”“有风帆海船之饶”。长江天堑、金陵天险、龙蹯虎踞、黄旗紫盖、战舰所聚,经营四方之根本,实王者之都也。
我国古代文明的“摇篮”在黄河流域。可是历年战争多在北方进行,引发北方人口不断南迁,包括民族精英,纷纷南渡,这个文明中心,就向南方长江流域转移。东晋时“衣冠南渡”,学者谭其骧先生估计,北方南迁人口约90万,占当时刘宋全境户口数的六分之一。学者李济先生估计:从西晋太康元年(280)到刘宋大明八年(464),长江以南的人口增长超过5倍。北方和南方的人口比例也从8:2强转化为2:8弱。
中国科学院院长周光召说:“中国以秦岭淮河分南北,挡住西北戈壁黄沙,有了太平洋潮湿夏季风,使这一地区不致成为干旱地区,使长江下游成为湿热潮润而四季分明的‘鱼米之乡’的江南。”而南京居此西界。钱穆先生说:东晋时起,“从中央统一为变态,而以分崩割据为常态。”“东晋南渡,长江流域遂代表着传统的中国。”他又说:“稻米最盛行的时代为宋朝,当时长江流域大兴水利,以太湖地区为最。当时江浙地区的苏州、松江、太仓、杭州、嘉兴和湖州一带,乃全国最富庶的地区。”
三国孙吴时,南京称扬州。后改称建康,隋称蒋州,唐武德三年(620)复置扬州,武德七年(624)称蒋州,次年又称扬州,到武德九年(626)才移治江都,此后只江都才称广陵、扬州。
孙权掌权东吴五十多年,实行屯田制度。他重视农业,曾以帝王身份将自己驾车的牛用作农耕,他同时重视商业,多次铸造“大泉五百”等货币,农业加商业,国力日益强大;重视人才,重用张昭、周瑜,联合刘备,“赤壁之战”大败曹操,又在黄龙二年(230)派将军卫温、诸葛直率万人航海探寻夷州、亶州,即今之台湾与琉球。
南朝萧齐时,江南习俗是“同居异爨”“一门数灶”,虽兄弟也是各人单立门户。
南朝萧梁时,萧绎在普通七年(526)任荆州刺史,用四十年时间绘《职贡图》,今存十二段:滑国、波斯、百济、龟兹、倭国、狼牙修、邓至、周古柯、呵跋檀、胡蜜丹、白题、末国,可视为当年的国际邦交图。
北魏定都洛阳,当权者因艳羡南齐京华宏富,于永明九年(491)派蒋少游来京师图绘宫殿建筑,其舅父崔元祖任南齐射声校尉,向齐武帝萧颐建议扣留他,武帝谓此和平之族,未被采纳,少游终图绘南齐皇宫殿宇以归。
南朝时,金陵所在的长江流域,“风烟俱净,天山共色。从流飘荡,任意东西。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,奇山异水,天下独绝。水皆缥碧,千丈见底。游鱼细石,直视无碍”。于此产生的民歌、吴声歌曲,多是“儿女情长、风云气短”“连篇累牍,不出月露之形。积案盈箱,唯是风云之状。”
萧梁时,临川王萧宏(其陵墓石刻尚存南京栖霞甘家巷一带)的中军咨议参军丘迟《与陈伯之书》,述长江下游风光:“暮春三月,江南草长,杂花生树,群莺乱飞”,使陈伯之毅然从北魏回归南朝。
庾信著《小园赋》述江南风光:“榆树两三行,梨桃百余树。拔蒙密兮见窗,行敧斜兮得路”“坐帐无鹤,支床有龟。鸟多闲暇,花随四时”“一寸二寸之鱼,三竿两竿之竹子”“落叶半床,狂花满屋”。又,《哀江南赋》述:“大盗移国,金陵瓦解”“吴歈越吟,荆艳楚舞”“草木之藉春阳,鱼龙之得风雨”哀萧梁的灭亡。
萧梁时,建康称扬州,十分富庶。殷芸《殷芸小说》讲一故事:有客相从,各言其志:或愿为扬州刺史,或愿多赀财,或愿骑鹤上升。其一人曰:“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!”欲兼三者。
宋代结束五代十国分裂局面,加强中央集权,经济发达,商业兴盛,农商并举。当时科学先进,发明活字印刷、指南针,广泛使用火药于军事,为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,是当时世界上的先进大国。它的辉煌光彩,却被民族矛盾中的军事失利、金人南侵、北宋灭亡而淹没。
金兵在靖康二年(1127)攻陷汴京,城破,徽、钦二帝被俘,北宋灭亡,史称“靖康之难”。高宗赵构逃到南京(今河南商丘)即位,改年号为“建炎”。然后在金兵追击之下,不断南逃。
高宗赵构南逃途中,先到建康,对建康亟备尊崇。兵部侍郎李纲为相,向他称“天下形胜,关中为上,建康次之。宜以长安为西都,建康为东都。命守臣葺城池,治宫室,积糗粮,以备巡幸。赵构乃改建康府为帅府,以备驾幸,前后三次驻跸帅府。
顺便一提:高宗赵构之后的恭帝赵㬎被继金人之后的元军俘虏,先被遣送蒙古高原,后达西藏为僧,进修佛学,翻译佛经,后因“文字狱”遭屈杀。曾为增进汉、蒙、藏民族文化的交流做出贡献,在中国历代帝王之中,此例可说绝无仅有。
明初朱元璋在洪武二十八年(1395)迁全国各地能工巧匠45000户于京师,在今内秦淮河岸上划区居住,集居住、生产、销售于一体。至今其坊、里、街、巷地名犹存。不烦记录于下:踹布坊、玉壶坊、紫金坊等;木屐巷、抄纸巷、羊皮巷、火瓦巷、瓦匠巷、扫帚巷、芦席巷、箍桶巷、琵琶巷、珍珠巷、胭脂巷等;绒庄街、金银街、鱼市街、钞库街等;闺奁营、扇骨营、木匠营等;裱画廊、塘坊廊等;牛市、猫鱼市、木料市等;这些手工艺者,成为当时京师重要居民。
南京地处南北要冲,口语演说的地方戏曲称“白局”,两人一唱一和,形同相声。清代南京有一条南北纵向的石板街,街边多设茶社。南京人喜喝茶又喜洗澡。当年有“早上皮包水,晚间水包皮”的民谚。
南京是个移民城市,隋唐以后,中亚的粟特人曾迁入,演变出康、史、安、曹、石、米、何、火寻、戊地“昭武九姓”。南京人不排外。历史上,南京人喜欢音乐,不但有“桓伊三弄”的故事,近代还有著名民歌“茉莉花”走向世界,流传甚广。在六合、天长、泰州、扬州一带流传的民歌“鲜花调”在日本德川家康的江户时代(1603-1867)由中国商人带到了长崎。1942年艺术家何仿从家乡天长与南京,六合以及金牛山搜集整理出了这首民歌,从四种花名中,归结为一种“茉莉花”。清道光二十一年(1841)魏源在南京城西乌龙潭的“小卷阿”著《海国图志》,后传入日本,据称对日本近代化有一定影响。
六朝繁华,十朝都会。朝代更迭,塑造出南京多样的文化风貌,在传播与交融中影响着世界,也使之成为历代文人墨客凭吊怀古、吟诵图绘之原,留下诸多传世名篇墨宝。
明人曾绘《南都繁会景物图卷》,简称《南都繁会图卷》,今藏中国国家博物馆,纵44厘米,长350厘米,署名仇英,但书画界对其有所怀疑。图卷模仿《清明上河图》,描绘明代南京的风俗民情。
图卷由郊区村田农舍开始,经城中的南市街和北市街、南都皇宫,市面店铺林立,标语广告林林总总,车马行人摩肩接踵。
画卷中出现109个店铺招幌牌匾,1000多个职业、身份不同的人物,表现了明代晚期南京城市风貌。今天的读者,有人用放大10倍的镜头,见“兑换金珠”铺前竟然出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。画卷中店铺招牌有:牛行、猪行、羊行、驴行、鸡鸭行、义兴油坊及专染纱罗的染坊。
城内店铺招牌有:绸绒老店、勇申布庄发兑、粮食豆谷老行、铜锡老店、京式小刀、上细官窑名瓷、梳篦老铺、画脂杭粉名香宫皂、网巾发客、靴鞋老店、立记川广杂货、福广海味、西北两口皮货发售、东西两洋货物俱全、应时细点名糕、万源号通商银铺、内廊乐贤堂名书发兑、杂耍把戏、卜卦命馆、书铺、裱画、古今字帖、刻字镌碑、金陵褶扇、扇骨营等。描绘了秦淮河两岸商业兴盛情景,街市三月庆春游艺活动。从运粮河口到三叉河处秦淮河,还提到了周处台、芥子园、朱雀航、长干里、古凤凰台、赏心亭、石头城。还在南市街到北市街,图绘了熙南里、评事街一带市井建筑粉墙黛瓦,邻里紧凑“青砖小瓦马头墙,回廊挂落花格窗”的特点。这种盛世都会全景式记录形式,此图并非开端,北宋后期的《清明上河图》是现存最早记录城市风貌的风俗画,它以写实手法描绘了北宋都城开封的繁华面貌,此画也被誉为风俗画的开山之作,巅峰之作,后世多仿绘。
北宋张择端绘《清明上河图》绢卷,设淡色,横24.8厘米,长528.7厘米,今藏故宫博物院,是现存宋代宫廷风俗画的最高成就。描绘了北宋京师开封北方经济大动脉汴河航运的情景。画中有人物815个,有来自远方的骆驼商队,典当铺、金银铺、饰品铺、瓷器铺等大小店铺。对都市手工业者、商人的活动描绘细致入微。有骑马的官员和坐着小轿的贵妇。有汴京城中各种店铺的伙计,出入酒楼茶坊的各色市民——木匠、铁匠、卖弓者、摊贩、货郎担、卖唱人……是一幅人物、山水界画相结合的高水平绘画杰作。房子用“界画法”绘制,透视上用 “散点透视”,甚至市招、游子上多用“灭点透视”的技法。画面从头到尾、由近到远,色彩以青赭为主,用淡墨渲染和淡彩相结合的方法。
孟元老在建炎元年(1127)著《东京梦华录》。记东京人口达到150万。记徽宗崇宁以后所看到的开封情景。整条的商业街开设着:靴店、马行、店铺、酒家、妓馆、茶楼、酒市、瓦市、鹰店、香铺、勾栏、药房。还有彩山灯火、水殿争标、宝津男女诸戏、走马角射,天宁节女队归骑、年少争迎、都人探春、游娱池苑、京瓦奏技、茶酒坊肆、晚贩夜市、交易琐细。这样的著录正好和《清明上河图》做一印证。此一时期的临安也是一派繁华。嘉祐二年(1057)梅挚出任杭州知府临行时,宋仁宗赵祯赐语:“地有湖山美,东南第一州。”咸淳年间(1267-1274)的临安有20万户,人口超过120万。当年汴梁的美食店有:羊肉李七八、奶房王家、血肚羹宋小巴、夏菘鸡毛菜、杂菜羹李婆婆、涌金门灌肺、南瓦子张家团子等,都纷纷来到临安开张。临安大酒楼有29家,临安人的主要娱乐有乐舞杂技、杂耍、说书等。宋高宗赵构于绍兴二年(1132)率百官在临安定都,是为南宋。这前后十多年中,大约有500万北方移民定居到南方。到元至元三十年(1293)北方人酷爱江南有技艺之人,江南几乎处处都有人口市场。
在浙江遂昌县的客家人钟氏家族中流行一首流迁诗:人禀乾坤志四方,任君随处立常纲。年深异境犹吾境,身入他乡即故乡。南宋虽未见风俗画卷传世,但存有笔记杂谈之类却可补不足:如周密《武林旧事》10卷,记元至元二十七年(1290)以前,南宋都城临安的城市风貌,朝廷典礼、山川风俗、市郊经纪、四时节物、教坊乐部。书中记载表演舞蹈歌唱、鼓板曲艺、射弩打弹、杂剧说书、杂手艺、相扑……著名的伎艺人有410多个,多为女艺人。在著名的23处勾栏瓦子中表演歌舞、杂伎、皮影戏等10多类节目。在说书的女艺人中有专门演说前朝史书、争战兴废者的张小娘子、董小娘子、陈小娘子。其中一个“史名家”专以说参请、弹唱姻缘。每天上千人聚此互动、娱乐休闲。还有专门的佛经演说家陆妙慧、陈妙静。著名的女说书家史慧英专门演说烟粉、灵怪、公案、传奇。也有说“三分”、棍棒、相扑的。
金陵画图,可能兴于元代苏杭一带的民间画派,那时江南素有“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”的说法,人们视江南为人间仙土。朝野人士,书画名家一直钟情于此,讴歌不绝。
明代万历年间,江宁郭仁在天启二年(1622)画了《金陵八景》:钟阜祥云、石城瑞雪、凤台秋月、龙江夜雨、白鹭晴波、乌衣晚照、秦淮渔唱、天印樵歌,现藏南京博物院,属于文人书画,此处不论。冯宁《金陵图》应是继承《清明上河图》面市以来描绘民俗风物的技法技巧,它属于描绘基层民间文化之作。在民间文化之上,才筑起文人书画、宫廷书画这样的三层结构。基层民间文化属于“草根文化”,是世间文化艺术的根基。
在我国古代,楚辞、诗经、乐府、变文、弹词……都深深植根于民间歌谣。白居易《草—赋得古原草送别》诗赞野草: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鲁迅先生1927年4月26日在广州,为他的《野草》题辞:生命的泥,委弃在地面上,不生乔木,只是野草……野草,根本不深,花叶不美。然而吸取露、吸取水……各各夺取它的生存。……但我坦然、欣然。我将大笑,我将歌唱。草根文化就是平民文化、大众文化。在我国,它也是一切文化的根基,是生态文化之原。
——梁白泉 2020年8月14日于仙林